我克制了下,没拍章宇杀死奸商父子|专访《风平浪静》导演李霄峰
《风平浪静》的起点是关于社会不公,落点是两个家庭悲剧。这是一部实打实反映社会问题的电影,风格上,它采用严格的写实风格展现,让人看到国产片在有关现实领域的新尝试。
接受采访的时候,导演李霄峰告诉我,平遥影展的策展人马克·穆勒看到该作时非常惊讶,“难以想象能在国内看到这部电影!”,其实震惊的不光是他,有关电影的结尾和电影中若干处理手法,我都十分好奇。为此,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和导演展开了一段闲逸但不轻松的对话。不是指会话气氛不轻松,而是有关影片的主题,让人很难用“娱乐”心态去对待。
采访、排版丨Zed
编辑丨空山
《风平浪静》对我而言是正剧
对角色而言是悲剧
毒药:这个题材我觉得很有意思(顶替高考保送资格),因为前段时间正好有关于替考的新闻,网上声浪挺强的。而您在这个新闻爆出来之前就拍出来这样一个题材。我很好奇为什么会选择以把这个事件作为整出悲剧的起因?
李霄峰:其实替考案出来我都很震惊,报道一出来我就发消息给制片人,我说搞了半天,我们拍出来的事儿比真事儿要小多了。电影只是一个人的命运被改变了,人家是二百多个。像这种社会不公,生活中早有了,这是我的体会。
为什么要从这开始?我们改革开放40年了,社会发展的这么快,但是我们有很多的东西是跳跃式的。无论是人的心灵,还是社会的平等,其实都有很大的撕裂。对宋浩(章宇 饰)来说,社会不公对这个人物是一个比较好的起点,从这开始(被顶替),他的人生就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发生变化。
再加上我们编剧余欣,他就是被保送上厦门大学中文系,对这种感觉相对熟悉。我们也探讨过很多,包括学校里的事儿。我们身边就有朋友本来是保送,结果老师说,别保了,考吧。一个小孩或者一个少年,他面对的社会是什么样的呢?就俩,一个学校,一个家庭,对他来说,学校剥夺保送名额,这就是最大的不公。
毒药:看完不知道我的直觉对不对,我始终觉得您最初的剧本和我们目前看到的版本有差异。
李霄峰:其实差不太多,我们从18年6月份的第一稿,一直到开机,甚至到现场都在调整剧本,但是都是在一个大的框架里边(调整)。举一个例子,宋浩在收费站拿出铁锹去追杀李唐父子,那场戏本来是把父子俩都拍死了。
毒药:这个处理我觉得不错。
李霄峰:但是编剧张继老师说,他觉得个人在反抗权势的时候,力量终归是有限的。他认为电影最终实际上还是终结在父子这条线上,如果戏剧力量提前在收费站爆发,那可能结尾的戏就会弱下去。所以我最后还是吸取这个意见,把叙事的张力放到了父子身上。
毒药:悲剧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李霄峰:对。
毒药:影片结尾处理得很好,仿佛在说,我可以按大环境的游戏规则玩儿,但是我要让宋浩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借助外力(逮捕归案)。自杀这个选择非常聪明,既符合当下的主流价值,也能够自圆其说,这是否也表达了您的创作态度?
李霄峰:其实这是人物的道德选择。我觉得宋浩是个很善良的人,但善良有时也会伴随着软弱。他回到西园这个地方,就像他当年出走的时候一样,他本身是带着罪回来的。
面对过往,他其实是希望自己跟父亲一起去自首,以获得道义的自由,但父子俩其实都有罪,所以两个人为什么最后要在甲板上来解决这件事。这部片对我来说是个正剧,但对这父子俩是个悲剧。
但我又觉得宋浩从悲剧里边儿又走出了一点希望,因为他最终返回到一个善良的本质,这就是刚才你讲到的选择,他是有选择,不是没有选。那么被动一个人,他父亲却是个杀伐果断的现实派,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电影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意义生活,这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毒药:说起正剧,有个最大的问题在于容易说教,尤其在当下。这会不会限制您的创作?
李霄峰:不会。因为你在写一个故事,一旦进到那个世界,它自己就会流动起来。比如你会去想,如果我是宋建飞,我此时此刻会怎么办?这个其实是挺享受的一件事,我不会想那么多。前天平遥艺术总监马克·穆勒特别震惊,他说很久没有在银幕上看到这样的电影……
毒药:他应该指的是内地(笑)。
李霄峰:对,很久没在内地的银幕上看到这种风格。
毒药:如果抛开创作环境,您会不会给人物安排一个不一样的结局?比如像您刚才讲到的,让宋浩拍死李唐父子那样的结局。
李霄峰:后面在调整剧本的时候,每次到那儿忽然之间那个怒气就上了,想说我他*的既然拍了就把他拍死得了,这对父子(李唐)其实是社会不公的源头。但在这个事上我克制了一下自己。因为有时候故事是流动的,人的生命也是流动的。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法再来一次。
我对声音向来克制
但这次做了加法
毒药:来聊聊电影里的声音设计吧,游艇上那场戏有用到《大海啊,故乡》这首歌,我第一次听到感觉很意外,想说导演胆子很大,因为你知道这首歌对很多年轻人而言其实是有一定距离的,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这首歌放在那个情景里面非常和谐——一种诡异的和谐,因为它和周围蹦迪的情景形成某种对立。当时为什么要选择把这首歌放到那个场景里?
李霄峰:这首歌初稿的时候就决定用了,因为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喜欢这首歌。我是安徽人,内陆,特别向往海,就没见过海。那首歌呢,又给人特别干净的感觉,所以从剧本第一稿到现在,这段场景的配乐没有任何变化。
按照这个来拍,按照这个来设计,是因为我们的经费也有限,但是有两场大戏是真金白银拍的,一个是废墟,一个是游艇。废墟是我们找块地搭的,别人都在盖楼,我们是搭了再拆(笑)。
我觉得还是挺幸运的,(游艇)这场戏还在。这场戏很重要,但有人觉得好像用在情节上没有推动力,觉得好像有点奢侈。但组里的人支持我保留,因为那场戏让宋浩有机会审视自己的内心。
毒药:歌曲本身的那种纯净和现实里的浮躁形成了对比。
李霄峰:我觉得怎么说都行。
毒药:这场戏是有用的,因为它带给我的感觉我能够描述出来。除了这首歌以外,我注意到电影里有用小号,但我查了一下,这次跟您合作的配乐师是文子。他的经历我觉得挺有意思,民乐出身,但却用西方乐器渲染影片情绪,怎么想到请他过来做配乐?
李霄峰:我早就想跟他合作了,因为他的配乐经验很丰富。加上从古典到民乐,包括音乐剧,他都很有造诣。
实际上他个人经历也很丰富,我觉得一个音乐家他自己个人的阅历是很重要的。各种音乐形态他都擅长,都能够很深入地掌握,这是很了不得的一位作曲家。
你别看他片中用这种方法配乐,他电子乐也做得很好,《第一次的离别》最后这首歌我不知道你有印象没有,片尾曲是个维吾尔族歌曲,就是他做的。
文子(文智波)
我这部新片的小号是他弟弟吹的,也是特别天才的一位音乐人。小号代表着孤独,比如小宋失手杀人跑到海边时出现的小号,我觉得是在调动人物灵魂深处的一些东西,把它呈现了出来。
毒药:更反映那个角色的本质,用更抽象的方式。
李霄峰:也更让人能够感知到的方式。我头两个电影的配乐其实用得谨慎和节制,但这部没有。
毒药:感觉这次音乐铺得很满,有没有担心这样做会破坏画面情绪?
李霄峰:没有,我这回没有。
毒药:声音经常容易被观众忽视。
李霄峰:是,你们看的那个版本(媒体场)声音还没做完,还没到准确位置。综合混录之后你会听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宋佳章宇的吻戏是即兴发挥
李唐戏份无奈忍痛删减
毒药:除了声音带来的抽象审美,我觉得片中更直观的是宋佳和章宇他们在检票口那场分别戏,宋佳眼神里刚开始的那种落寞,后来章宇又回来,然后求婚,那场戏感觉像一次性过的,大概拍了多久?
李霄峰:我想想啊,五六条。
毒药:那很快。
李霄峰:我们是让剧组的车就绕着收费站,不断地“打扰”他们,碰上哪辆是哪辆,词儿说到哪儿就是哪儿,就是让他们自然地形成一个调度,自然地形成一个气场。
毒药:那我们现在看到他们随机应答的那一段……
李霄峰:对,随机的。
毒药:即兴?
李霄峰:几乎相当于即兴,包括宋佳突然吻上去,那是即兴,谁都没想到。
毒药:所以我当时就觉得这完成度感觉像是一次性拍出来的,特别真实,情绪过渡太自然了,即便二次加工也没办法再去模拟上一条那种状态。
接下来聊聊别的角色吧,宋浩的岳父是一位警察,我那场有人看到这个角色途中会心一笑,有没有考虑过这个角色的前置会过早暴露您的创作意图?因为有人已经知道接下来的故事走势了。
李霄峰:他是潘晓霜(宋佳 饰)的父亲,那父亲呢,又不能只是父亲对吧?所以这个角色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得是个警察,而且是一个性格比较温和的警察。
我完全明白那个笑,也挺好,他们有那种理解也未尝不可,但从创作初衷来说,这其实是很自然出现的一个角色。
毒药:那李唐(李鸿其 饰)呢?他扮演的角色给我的感觉有点撕裂,以前知道自己因为利用父亲权势挤掉朋友保送名额的那种怯懦,成年后又很嚣张的那部分,感觉这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在剪辑时好像藏了一手。我始终感觉中间一定有什么细节才导致他成为随后我们看到的人,但这之间的细节片中没讲到。
李霄峰:有一场戏,是成年之后的李唐带宋浩在即将拆迁的老街走街串巷,然后最后上到一个天台对宋浩说,你不是喜欢搞雕刻吗?我在这儿开个工作室,兄弟你别走,这地儿现在是咱们的。那场戏拍得很好,但确实因为篇幅有限,就拿掉了。
有些你小时候认识的人,过20年那大街上再见,你未必能认出来。李唐很明确知道自己被他父亲毁了。原来我们谢师宴上其实有一场他和他父亲的对话,包括成年后他跟宋浩讲,自己在学校学到的和社会上干的事儿没直接关系。都因为一些原因,没了。
你看游艇上那场戏,宋浩放喝醉的李唐在一边,难道没有机会杀?但他把李唐的脑袋轻轻放的,他对李唐是有怜悯的。两个人小时候是哥们,我见过你小时候最干净,最单纯的样子,你现在变这样了,你也身不由己,对吗?所以李唐为什么要毁掉宋浩呢?就是我他*都被毁了,你怎么境界还这么高?
毒药:有一点那种使坏的,就是我要把你拉下来。
李霄峰:我要把你毁掉。
导演(左)和李鸿其(中)、章宇(右)讲戏中
毒药:人性里比较复杂的一面就出来了。另外让我比较震动的一个角色是邓恩熙饰演的万小宁,那一撞,当时我都蒙了。这个人物的结局是为了规避掉重复过上千次的“救赎”主题吗?
李霄峰:其实更多是从人物自身的角度来考虑。万小宁和宋浩有灵魂上的连接,把她给撞死,也就把宋浩心里边儿最后一点慰藉给毁了。只有从这个角度来讲,才能够证实李唐和宋建飞(王砚辉 饰)的勾结多么恶劣,也才足以让宋浩最后从收费站拿起铁锹去报仇。
毒药:听您这么描述,我大致能理解为什么初代剧本里要把李唐父子敲死,因为他们毁掉了宋浩心中最后的那点希望。
李霄峰:对。
黄渤很喜欢新剧本
电影应该是一道光
毒药:我发现您今天采访里面用的最多的一个词叫“流动”,说到这部电影的起点,我看资料介绍说,你们其实是和黄渤的创投项目一起开发。据说本来有一个中标概率更大的项目,但是后来你们还是选择了《风平浪静》,然后当时他们听项目陈述的时候挺懵,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李霄峰:从创投到台北,中间隔了两三个月,实际上故事早就颠覆了,meeting的时候,我就不想再用原来的版本跟评委讲故事了,现在的故事更吸引我,但讲的东西跟送去的材料完全是不一样的。
毒药:所以就打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李霄峰:对,所以说那个三个评委都懵逼了,然后渤哥一边翻着那个材料……
毒药:发现不对啊(笑),但是他后来肯定反馈还是很好的,对吧?
李霄峰:对,不过后来他跟我说你太任性了(笑)。
毒药:这其实真的很冒险,因为你要做好被否决的准备。
李霄峰:相当于本来你跟节目组说我要唱这首歌了,忽然临时换,就……
毒药:五条人(内地乐队)就这么干过啊,人家就很崩溃嘛(笑)。
李霄峰:是(笑)。好在他也很喜欢这个新故事,所以第一稿出来就给他看,他就很喜欢。
黄渤以该片监制身份现身路演现场
毒药:《风平浪静》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少女哪吒》(导演的处女作)的主题,就是你得诚实。这是一种理想,可现实里很多人总是更在乎利弊多一点……
李霄峰:我们生活中有谁能做到完全的诚实?顾城说,诚实的人不用选择,但我觉得电影是这样的,我们虽不能救死扶伤,但如果还能够让人感受到一种你久违了的心理波动,让你感觉到活着是个很幸福的事儿,感觉到这个人还有灵魂,我觉得就很了不起了。
无论是《少女哪吒》还是这部电影,我觉得雨果有一句话说得对,就说我们要去看到那些洁白下的罪恶,但是更重要的是要找到那些罪恶下的洁白(原句为:你需要拷问洁白下隐藏的罪恶,再去找罪恶下的洁白。语出《悲惨世界》)。
毒药:其实电影就像一束光,让我们在混沌中找到那束光,知道还有光的存在,这个我觉得很重要。
李霄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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