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与避孕套丨专访万玛才旦
上一次把避孕套当气球玩的,是北京少年马小军。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弄坏了爸妈的节育工具,导致自己多了个弟弟。这部电影诞生于1994年,启蒙了无数人的青春。
相隔26年,相距3000多公里,在藏区的某片牧场上,两个小男孩举着避孕套吹成的气球,在草地上奔跑。相似的情况再度出现,妈妈怀孕了。
空间变换使事情变得复杂,怀孕的卓嘎已经有了3个儿子,她想要流产,却遭到了丈夫和儿子们的反对,他们一致相信卓嘎怀的是爷爷的转世,家人能转世回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万玛才旦也相信轮回转世,但他觉得信仰也要反思。
文丨空山
排版丨Zed
01
我相信轮回转世
如果女主角是汉族人,一切困境不会成立
毒药:片中的大儿子被视作奶奶的转世,因为他背上有一颗和奶奶一样的痣,但是在梦里痣被拿掉了,是不是在否定“轮回转世”的观念呢?
万玛才旦:不是否定,就是一个反思吧。另外也做了一个提示,接下来要讲到爷爷去世,就面临他的转世在哪里的问题嘛。
毒药:您相信轮回转世吗?
万玛才旦:肯定是相信的,因为你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接受那样的观念。我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我被我爷爷认定是他舅舅的传世。
毒药:什么特征显示了这一点呢?
万玛才旦:藏区的小孩儿出生后,可能有时候会自动说一些话。家里人也会做一些相关提示,比如说你来自哪里呀?很小的时候我就会说我来自什么什么地方,会指一个方向,跟爷爷的舅舅曾经生活或者学习过的地方很接近。
毒药:如果卓嘎是一个汉族……
万玛才旦:那她所有的困境都不会成立,这个故事也不成立。所以说是信仰和现实该如何抉择,信仰其实也代表某种传统吧,比如延续一千多年的佛教,几乎成了每个藏人生活的一部分。
《气·球》里的卓嘎就是中心人物嘛,出发点就是这个女性她所面对的困境,处在信仰和现实的双重压力下,她做出抉择的艰难程度。
毒药:你是女性主义者或女权主义者吗?
万玛才旦:不是,肯定不是现在大家提倡的这种。
毒药:你对大家提倡的女权主义者有什么印象呢?
万玛才旦:很多(诉求)是合理的,女性作为生存个体之一,有正常的权利,正常的要求,在某些方面也确实受到了一些挤压。所以对卓嘎这样一个女性,我肯定是抱着同情的态度的,也希望她觉醒。
毒药:那为什么说自己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呢?
万玛才旦:就是不太想用太多时下的标签来标榜自己。
毒药:公羊和母羊似乎对应了两位主角?
万玛才旦:对,这条线索跟整个剧情有一个对应关系。羊的世界里,生的越多越好,要优质的种羊来配种。人的世界里,相对受到限制的。
然后母羊不能产羊羔,就没有价值了嘛,所以就很残酷地把它卖掉,补贴家用,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这个家庭的经济困境。
毒药:电影里情感最浓烈的一段,是不是女主角躺在手术床上,然后丈夫儿子冲进来阻止她?
万玛才旦:我觉得算不上太浓烈的。可能做决定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时刻,比如她拿水去喂羊,当时男医生送来避孕套,她躲避这个东西,她的神态,包括她往外走,对着太阳看,然后水面慢慢地晃动。那可能是她最艰难的时刻,她一直是摇摆的,那是下决心的时刻,所以那个镜头就直接接到了手术台上。
毒药:手术台这场戏,在具象上,是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希望希望爷爷能够回来,从抽象上,我感觉是三代男性绑架了一个女性的身体。
万玛才旦:所以你是女权主义(笑),从这个角度去总结,也可以说是绑架。但在那一刻,肯定是一个情感的表达,父亲和儿子相信爷爷会回来。如果只是为了表达一个观念的话,没必要讲这么复杂的情感。
02
被剪掉一条故事线
画里面缺了爷爷,电影里又缺了这幅画
毒药:有没有哪场戏拍出来了,但最后没有放进去?
万玛才旦:嗯,有一条线索,是一个藏族寓言,《和睦四兄弟》。原来拍了,后来因为时长啊、审查啊,干脆全部去掉了。因为剪掉中间,整条线就没意义了。
你到藏区的话,可以看到一些人家里会挂这幅画。讲的是几个动物到了大树下,要排出长幼。大象说它来的时候,树已经结出了果实。猴子说它来的时候,树跟它一样高。兔子说它来的时候,种子刚刚发芽。鹦鹉说种子是它带来的,它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棵树。
所以就有一个排序嘛,大象背着猴子,猴子背着兔子,兔子背着鹦鹉,有点像汉族的《敬长图》。
哥哥从学校回来,就拿了《和睦四兄弟》的连环画,说我们也演一下,但缺一个角色,爷爷演了其中一个。
毒药:那加上这条线就更完整了,寓言里的故事,和他们家现实的故事对应到一起。
万玛才旦:对,后来爷爷突然去世,画里的核心人物就缺失了嘛。如果卓嘎肚子里的孩子降生的话,那故事圆满了。如果拒绝,那就是一个缺失的故事,和睦就打破了。
毒药:画里缺了爷爷,电影里又缺了这幅画,有点奇妙。这样讲完,感觉导演是希望孩子降生的。
万玛才旦:我就不能强加什么意图啊,我是很难做出一个选择的,所以留了开放式的结尾,一个气球破了,一个气球飞了。
毒药:威尼斯版的海报,气球就是卓嘎的肚子。
万玛才旦:对对,所以不可能指向很明确的结局。比如卓嘎突然觉醒,一定要打掉孩子,这不太可能的。如果听了丈夫和儿子的话,把孩子生下来,也是比较难的。
气球最后飘在天上,所有人都抬头看,有点像希望、生命这种东西,好像虚无飘渺的,能不能留住,对他们是一个挑战吧。
毒药:电影在威尼斯收到了什么样的反馈?
万玛才旦:他们是能切身体会的,可能跟信仰也有关系,比如天主教也反对堕胎,对结尾的想象我们也比较一致。
关于结尾,我在内地听到的一些反馈是,觉得卓嘎肯定把孩子打掉,去了寺院什么的。如果在藏地的话,观众可能更倾向于卓嘎留住了孩子。
03
运镜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手持增强私密感、不安感,超现实代表信仰压力
毒药:尼姑妹妹从火里面拿书的镜头,观众都吓了一跳,因为那是一条长镜头,她的手真的伸进去了吗?
万玛才旦:当然,但我们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火烧到什么程度往里伸,伸的时候怎么抓,然后拍之前她手上也会涂一些东西,肯定会能伤到一点点。这也取决于演员的意愿,她觉得这样拍很好。
毒药:尼姑的出场也很有意思,一身红色,帽檐一直遮着脸,既神秘又神圣,这就是藏地尼姑的常见装束吗?
万玛才旦:也不是,尼姑可以不戴那个帽子。但她是一个有情感创伤的人物,所以出场肯定得特别一点。演员自己去寺院体验了生活,把尼姑全套的行头都带来了,我们会挑什么样的适合她。
你看戴帽子跟不戴帽子是不一样的,帽檐往上还是往下也不一样。所以一出场,帽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一半脸,包括她和老师见面对话,她是背对着的,或者往相反的方向,包括视线的位置,这都是需要设计的。
毒药:感觉您每一次视听风格都挺突出的,比如《塔洛》是黑白,大量固定镜头。这一次用了很多手持,这种视听语言和主题表达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万玛才旦:镜头就是摄影机运动的方式嘛,做一部电影,形式和方法如果找对了,它会成为内容的一部分。手持会出现私密感,增强情感的强度,紧跟着人物,那种不安、焦灼,就会比较准确地呈现出来。
另一个就是现实和超现实的结合,角色本身面临这些压力。信仰的影响是形而上的,肯定需要非现实的方式来呈现,包括梦中捉痣,老人去世后在湖面上走,孙子在追他。藏传佛教认为,人去世49天,才会彻底告别这个世界,到达彼岸。
毒药:老人在湖边走的那场戏,特别神奇,天空、水面、地面,倒影重重,三个空间分不清哪是哪。
万玛才旦:嗯,一开始就想拍这样一个场景,然后就找嘛,在青海湖边就看到了这样一个景。黄昏的时候,水天一色,有一些沼泽映照着倒影,试了一下,感觉是合适的。
需要准备很长时间,等光,摄影机跟着老人走很长时间。小孩追的时候,好像在追寻老人的身影。老人其实已经去世了,所以你看到的是倒影。然后摄影机再往上摇,小孩又跑回了正常的画面。
毒药:这段镜头有用到任何特效吗?
万玛才旦:没有任何特效,就是实拍出来的。
04
大众市场不是我的诉求
藏族人在城市生活,我一定会拍
毒药:尼姑妹妹和老师的故事,为什么没有清晰呈现?
万玛才旦:我觉得不用太清晰,其实很多对话、镜头完全复原了她的故事,如果也想卓嘎那样交代,就会出现很多闪回,我觉得是没必要的。她的故事和卓嘎有点相似,能够凸显卓嘎的状态。
毒药:他们对彼此还很关心,好像有挽回的余地。
万玛才旦:挽回是不太可能的,作为一个尼姑,她心中有解开误会的期待。这种误解在一些台词里也讲到了,可能尼姑曾经怀过孕,因为一些误解,打掉了孩子。老师并不知道,只是在小说里把他们当时的关系写了下来。
毒药:所以您认为尼姑追求爱情的心是弱的,追求真相的心意是强的?
万玛才旦:对。
毒药:为什么卓嘎不允许妹妹和老师把误会解释清楚?为什么她不愿意妹妹还俗?
万玛才旦:担心再动凡心嘛。她希望妹妹能过安静的、没有太多创伤的生活。姐姐其实在维护她,跟老师重逢会揭开伤疤。妹妹当时就想逃避这些,选择堕胎,就是杀生,她只能去做尼姑。
毒药:有人说《气·球》是万玛才旦迄今最好的作品、集大成的作品,你自己怎么看它在你作品序列里的位置?
万玛才旦:完成度,我觉得相对还是可以的。嗯,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了。(笑)
毒药:之前有观众问你,有没有想过拍藏族人在其他地方生活的电影,比如北京,上海甚至国外。
万玛才旦:有啊,以后肯定会拍到。藏族人在城市生活,肯定也会面临很多的问题,我挺感兴趣的。曾经有一个藏文杂志,让我们几个作家写团体小说,就讲藏族人到城市的生活,是一个中篇,叫《城市生活》。
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准备,虽然没写出来,但相对比较成熟、完整,(能不能很快拍)就看机遇嘛,我自己是想拍的。
导演万玛才旦
毒药:你的作品在市场层面来说,是小众的,这会让你有挫败感或遗憾吗?
万玛才旦:没有。就看你对自己作品的定位,看你自己的方向。所谓的市场,跟投入跟产出比是有关联的,你这个投入小,能有相对应的回报,那就没有什么太多可说的呀,我的诉求也不是那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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