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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国华:百年中国的精神脑震荡(思维陷阱)

查看:730 / 更新:2022-04-09 22:29

文化教育的问题就更大了。前些时,一位青年思想家说,中国应该取消教育部。因为教育这个词本身就有问题,意味着某个主体站在高处,把所谓知识、思想和真理授予别人,把所谓光明的、先进的、正确的东西,灌输到空白的、愚昧的、无知的、麻木的头脑里,也就是前面我们说的启蒙。这种教育取消了受教育者作为主体的主动性、能动性,无疑是非常糟糕的。这位激进的思想家说,应该以学习部取代教育部,活到老,学到老嘛。但是,他可能没有意识到,汉语里就没有几个干净的词,学习这个词更加糟糕,比教育还甚。

为什么呢?“学”本来就是仿效的意思,即有一种现成的结论、原理、真理、范式、榜样、楷模摆在面前,我去接受它、模仿它、照搬它、运用它。“习”原是指小鸟学飞的样子,就是重复练习,掌握得更为娴熟而已。中国两千多年来的传统文化,是在这种学习的观念和行动中延续的。这种学习,造成了农业文明传承上的相对稳定力,日复一日的农耕生活的确是不鼓励标新立异,只需要顺应天时地利就够了,所以,也导致了它的停滞不前,丧失活力和创造。中国人的教育几乎只知道学习,我们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习,一直学到中学、大学,学到博士,还要学到博士后。我们却没有想到,这种学习使我们完全成了所谓真理、科学的奴隶,成为现成结论、模式、教科书的被动载体。近代以来,我们的这种模式并没有根本的改变,只不过由学习老祖宗转向学习西方人,以国际接轨为目标,洋人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这种学习,把我们与生俱来的生命冲动、创造力、自主性、想象力都抹煞了,造成了今天中国所有的死板、平庸、劣质。

西方人就不学习了吗?他们当然也有学习。但是,他们既有Learn,又有Study。Study并不等于我们的学习,它主要是指在没有现成的结论、原理和答案的领域,去寻找规则、公式、规律,它更多的是一种探索、研究和发现。我们中国人缺少的就是Study这根弦。爱因斯坦曾经说过:我们都以为知识是最重要的,其实还有比知识和结论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的想象。知识是有限的,想象是无限的。只有想象才能发展知识。推而广之,想象包含着人的创造力、激情、生命冲动、革命精神、主观能动性和永无止境的好奇心,这些恰恰是人之为人最重要的东西。今天中国人缺乏的正是这些,我们的教育停留在学习知识上面,被动接受别人既定的文化结果,把人与生俱来的可贵东西给断送了。这种状态不改变,谈什么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实在太过荒诞,处于思想脑震荡状态是不可能建构真正大学的。

现代中国几乎没有哲学家,因为脑震荡状态的人不可能有自己独立的智慧创造。当然,我们也会有形形色色的“脑震荡”哲学,过去教条主义的意识形态哲学就不需要说了,而现在国际接轨的哲学遍地都是。学外语出身的著名哲学家徐友渔先生,对一位恭敬请教的青年同行们说:“你那个东西的研究有没有价值,首先要看国外文献里没有相应的经典著作,如果没有,那你冒的险太大,收获不一定大;如果已经有大量外文资料,那么你把它们通读一遍,就会有自己的收获。在中国,还是不要标新立异的好。中国人做学问就是拚外语,要老老实实把人家的东西拿过来。中国传统有没有哲学,这就是一个问题,说有,那也是像冯友兰那样用西方标准研究中国传统这个意义上才有。”我们毫不怀疑徐先生在西方文化坐标之下获得的智慧,但是由此否定其他文化也有智慧,那我们则要怀疑,那是否真正的智慧。

中国社会里有太多的领域,我们被西方的坐标套住了头脑,将别人现存的东西当作楷模。我们要拽住这种并不具有普适性的坐标,用它来定位自己和自己的文化财富。我们经常引以为豪的某些东西,其实是我们内心的自卑与虚荣造成的耻辱。

比如说,要说长城伟大,就说长城是月球上可以肉眼看得到的全球两大人工景观之一。我的书中谈到这种说法是荒唐的,一位读者给我来信,问我为什么能在杨利伟上太空之前就识别这种说法的荒谬。我说很简单,只要你走出对洋人的迷信,包括让洋人夸耀来获得自尊的心理,在此基础上运用一点朴素的科学思维与判断,就会发现很多真相。

大家知道,西安有号称“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秦始皇兵马俑。20多年前的法国总理,也就是如今的法国总统希拉克,来中国访问时,官方安排他参观兵马俑。当时,兵马俑刚刚被发掘出来,中国人感到很骄傲,要借此机会,向法国客人们炫耀一下。面对如此壮观的景象,希拉克的确被镇住了,不假思索就冒出一句话来:“啊上帝,这真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呀!”然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历史悠久的伟大中国,面对如此壮丽奇特的中华文明遗迹,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他马上改口:“哦,不,不,要我看的话,这简直是世界第一。”为什么呀?我们说远点,他的说法跟两千年前的夜郎王的思路有点相似。汉朝一位使者出使西南的夜郎国,夜郎王接见里问使者从哪里来,你那个国家和我夜郎国相比,哪个更大。于是,我们有了夜郎自大的成语。我们笑夜郎王,一笑就是两千年。假如现在的中国人还有过去那种自信,他们可能也要笑一笑希拉克,笑他两年,二十年是可以的吧。为什么?希拉克说兵马俑是世界第八大奇迹,是用西方人狭隘的眼光在观望世界。在古代希腊,一位旅行家在地中海沿岸发现了七处值得观赏的地方,便把它们称作“世界七大奇迹”。这七大奇迹,尽管包括巴比伦、埃及、希腊文明的代表性遗存,并不包括其他文明古国可能同样伟大的奇观,所有加起来在地域面积上也没有中国大。此后,每当西方人发现了另外的什么奇迹时,就随口说一句,这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呀。其实呢,希拉克不必改口,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中国人,已是丧失了时空坐标和独立思考能力的思维脑震荡患者。那些当地的官员们一听说兵马俑被希拉克排上“世界第八”,受宠若惊,太了不起呀。从此,“世界第八大奇迹”作为兵马俑的代称,成为西安市内最显眼的宣传广告,成为所有导游小姐的必说之辞。这哪是什么荣耀,这是一种耻辱啊!还有什么长沙的马王堆、随州的擂鼓墩、成都的三星堆,自然还有万里长城,也都要争夺这“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等外级”称誉。

模仿原是人类共有的本能。前面我们谈到过,就在几个世纪以前,西方人在走向现代文明的进程中,也曾以东方为楷模,从东方汲取的资源。但是这种楷模离他们太过遥远,几乎是在不可企及的另一个世界,获取楷模的原型太过困难。当年,马可波罗经历千辛万苦,才来到中国;哥伦布历尽艰辛,以为到达了印度,其实根本不是。于是,他们只能任凭自己的经验想象乃至虚构一种“东方文明”,这实际上就等于创造了。比如,《一千零一夜》中构想的中国,并不是中国的实际情形,《图兰朵》中设想的中国宫廷,与实际的中国朝廷没有什么关系。西方人把中国的四大或三大发明拿过去,运用自己的理论科学,做了彻底的改造,使得它们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对于这一点,鲁迅说得更明白:蔡伦发明了造纸术,中国人用它来烧冥币,西方人却用来搞宗教改革,指南针在中国用来看风水,西方人用它发现新大陆。英国人在幻觉中向往中国皇帝的开明统治,建立了现代公务员制度。中国的东西一到西方,就被西方人创造成了另一种意义的东西。

可是,在今天开放的中国,在接受和模仿西方太容易了,太舒服了,太风光了。有谁出国了,生活在洋人世界里,做了洋人的弟子,回国就会备受瞩目,有了话语权力,谁能与洋人平起平坐,能谈笑风生,便是有水平,有资历,却并没有当年西方人发现、开发、创造、重构的自主性。人们欣赏着着西方文明的每个细部,以为无条件的价值取向,进行着精确的接轨,有效的模仿,全盘的移植。当然,我们也从洋人的趣味出发,仿造一些假古董。一百年来,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每个人,从头到脚一切似乎都变了,内心的价值取向没有变,行动方式以及长程的战略思路没有变。中纪委公布的数据令人吃惊,中国每年政府官员用于公费出国考察的经费高达三百亿美元,超过全国教育经费和医疗经费的总和。好多官员出去连外语都不懂,只是公费旅行而已,绝大多数人是走马观花。即使是最认真的考察,获得西方最精确的知识、原则、图纸,回来完整地模仿,也不过得到一些僵硬的、机械的、没有灵魂的复制品。其实,这都是脑震荡者的逛荡而已。

我们中国人热情地参与着西方人的游戏。但是,我们竞争的动机是俗世的,气质是呆板的,语言是空洞的,体制是官式的。先拿体育来说吧,一百年前中国曾经被视为东亚病夫,而现在却是世界奥运金牌第二国家,可是我们真的有健康的体育了吗?

新文化运动的时候,毛泽东在《新青年》上发表《体育之研究》,提出“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肤”的主张,把体育看作一种激发国人内在生命力量的手段。在他看来,人的生命意志与生俱来地潜藏在身体里,需要在运动中磨练出来。他自己就以登山、下水、风浴、日光浴、冷水浴等方式锻炼意志。这一倾向有德国生命哲学的影响,与他一生致力于激发民族的内部力量,以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方式建设国家的战略一致。建国后,通常意义上的体育运动受到重视,大家一定记得那时的口号: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第三条政治军事意义多些,前面两条的倾向比较接近本来的奥林匹克运动精神的。那时,中国也参加国际体育比赛,重在交往,而不是竞赛名次。那时重心在大众体育方面,做广播体操,开展群体性的体育活动,把体育作为学校教育重要内容等等。

但是到了80年代,中国全面开放,面对西方的优势,国人在毛泽东时代拥有的意识形态优越感失落了,在所有看得见的方面与西方人比较,中国人坠入一片自卑中。但是中国女排五次获得世界冠军,后来中国又参加奥运会,并且获得越来越多的金牌。当时,这些金牌像兴奋剂,给国人一阵阵民族精神的振奋。据说,“振兴中华”的口号就是在女排冠军时的狂热中喊出来的。这时,人们眼里的体育主要已不是大家锻炼身体,也不是激励自己的斗志,而只是让几个健儿为国争光,以名次为国家争面子、获荣耀。体育牵系于国人的自尊,因而也上升为政治,获得国际比赛冠军的体育明星被视为国家英雄。群众体育无论在人们关注里,还是资金投入上,一年年萎缩了。

世界上由政府组织体育运动,并且完全由国家财政支持竞技体育的,主要是中国和原苏联体系的国家。而中国财政投入体育的绝大部分经费,都是为了在国际比赛中争夺金牌。有人统计,每获得一枚奥运金牌,相对应的四年间国家投入体育的成本是7亿元,这个比例是俄罗斯的28倍。投入几十万、几百万来增强某一技术设备是家常便饭。可以想象,这么多的钱“打造”出来的奥运金牌,主要靠高技术以及一切可能的外在手段,与身体锻炼的原旨相去十万八千里了。所有这些努力和流水般的花费,都是为了在看得见的名次,给我们添一点面子。世界第三、第二、第一,一个失去信仰的民族,内心世界就需要这东西来支撑。毛泽东时代嘲笑别人“锦标主义”,今天中国体育可能比谁都更锦标主义。中国运动员只有得金牌才算数,得银牌的运动员在大多数情况下感觉灰溜溜的,他们获得的指责可能多于褒扬。因为,国家花费那么多钱,个人则拿自己青春作赌注,只有金牌才有达到显示国家面子的效果。不像别的国家,包括第一运动强国的美国,运动员得个铜牌就很高兴,因为这奖牌就是他自己成功的证明,对于他来说够了。

这种为了一切最终奖牌的体育越来越远离了运动本来的意义,甚至完全走向了反面。以下特点在中国运动员身上尤其突出:一是运动员承受着“魔鬼训练”的压力,片面的、过度的运动反而有害健康,无论成功者还是失败者,常常留下身体与心理的终身残疾;二是运动过程很少直接的快乐,很少有艺术上的美感,象体操一类艺术性强的项目,运动员主要靠高难度的技艺,而不是艺术感取胜;三是在需要团体配合与协作的大型运动项目上难以成功,个人或两个人的比赛项目就容易一些,这与缺乏有效的文化凝聚与激励有关系。

还有一层,表明中国体育上的强势,仍然是整体上依赖于西方主导的文明体系。在体育竞赛上,我们通常用西方人的规则,与西方人较量,我们在很多项目的技巧上的确可以超过西方人,我们得到的冠军荣誉越来越多,但是,我们中国人却很少有一种游戏、一种规则、一种玩法让西方接受。我们只能在西方人既定的游戏规则基础上,在技术、技巧上追逐人家。

再比如说,中国人热衷于建摩天大楼。美国纽约被本·拉登手下的人撞垮的世贸大厦,建成都30年了,但这种高楼无论从经济价值还是使用价值,以还有节能、环保、安全、舒适等方面,都已证明是不划算的。因此,尽管从技术上讲,盖出一座比世贸大厦高一倍的摩天大楼,都已经是可能的了,但美国人再没干过这种傻事。美国造这种摩天大厦的公司,据说通通都搬到了亚太地区,尤其是华人比较集中的地区。如今你看,马兰西亚有高楼,新加坡有高楼,台北有高楼,高雄有高楼,香港有高楼,上海有座高楼世界第三了,还要建设世界第一,北京也要建高楼。大家暗暗较劲,要超过别人的高度,竞争这世界第一高楼的名份。

追求自由与超越,也许是人类的天性。但是,这是真正的超越吗?不是,我们在精神实质上,在理论、原则的创新,我们无法超越,只能在表象上,在西方人既定的模式里超过人家。为什么要这样竞争呀?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独立思维和价值标准,而我们想要强大,想要在别人的模式中往前冲,于是我们便在别人的看得见的指标上争个不休。这种竞争没有任何文化内涵,只有数字意义。这种对数字的热衷,可不具有毕达哥拉斯主义的信仰与理性的意义,而仅仅是一种对西方强势的盲目崇拜,以及要与之看齐的自卑心理。

今天许多经济学家、政府官员、媒体都在争GDP水平,它心态与许多傻冒们追逐所谓“吉尼斯大全”的记录是一样的。这种数字游戏既得不到西方文明的精髓,又立不起自己文明的灵魂,只是跟在西方人的屁股后面跑。

这些年来,有一种不断变换句型的说法经常成为国人的焦点,21世纪是东亚的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你看中国不都成为世界工厂了吗?不知道经济学家搞清楚什么“四小龙”、“四小虎”的神话在金融风暴中一夜间破灭没有,也许他们永远都搞不懂其中的奥妙。在西方人主导的文明体系和产业结构里,你以人家的标准、人家的智慧、人家的品牌、人家的管理组织生产,你的打工仔再劳累,生产的产品再是堆积如山,你赚的小钱再多,也改变不了脑震荡的民族全面依附于人的命运,你恰恰是完全陷入了人家的体系里不能自拔。一旦人家的产业结构变了,尖端技术更新了,口味改变了,你这GDP通通成了泡沫,辛辛苦苦经营的工厂成了垃圾,自己仍旧是一无所有的游魂。

治愈这种脑震荡,需要在某种意义上回到梁启超、蔡元培、鲁迅甚至毛泽东那里去寻找某种启迪。国人需要重建自己内心世界的信念,一场改变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念、清理心灵世界的文化运动,才是改变现状的出路。

在我《文化立国》与《大学重建》两本书中,既不完全赞同现在的所谓左派,又不完全赞同右派。我反对简单接轨的思维,我不认为孤立的政治改革是中国发展的灵丹妙药。中国的出路,是类似西方曾经有过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但必须是自我启蒙。我第一次在贵校的讲坛上,就是讲20世纪中国的大学运动,上个世纪的中国曾经昙花一现地出现过,比如蔡元培的北大开创了中国的现代史,西南联大为代表的战时大学则培植了一整代民族精英,甚至连国民党、wdGCD的政权,也都是建立在黄埔、延安的“准大学”基础上的。21世纪的中国必须在自己内部建立以大学为中心的文化特区,让国人心中拥有独立的精神空间与文化坐标。我强调的大学文化特区,区别于仅仅照搬别人二手货的经济特区,应当以青年人与生俱来的生命创造为核心。著名的上海思想家朱学勤先生,说现代中国最重要是经济,是政治,最不重要的是文化。文化相当于身上的脂肪,可有可无。我理解,他说的这种文化,就是脑震荡状态的大脑,的确是跟脂肪差不多。

但是,我们需要正常的、健全的大脑。因此,文化立国,是我们根本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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