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 都云阿龙痴
阿龙(左一)、江青(右一)与江青舞蹈团团员们。
阿龙是我最老、最熟、在纽约交往最多的朋友,但也是我最不知该如何下笔写的“人物”。他在台上台下、门里门外、镜前镜后的“花样精”实在太多,多得使人眼花撩乱。
他有很多头衔或浑号:“纽约华人艺术教父”“纽约文艺道场大佬”“社交蝴蝶”“活宝”……其实怎么称呼他他都无所谓,他是一个另类,靠自身的努力、靠拉人脉、靠懂人情、靠肯包容、靠周旋久、靠阅人多、靠甘为孺子牛,在纽约这个大苹果中安身立命。按照鼎公王鼎钧先生的评论:“得助、自助、助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我的人生神仙、老虎、狗,样样我都做,也都付出过。”
我一直叫他阿龙——贵姓周大名龙章或者直呼他英文名Alan,我们认识整五十八年了,那年我十六岁,1962年我由北京到香港后的第二年,进了邵氏电影公司办的南国演员训练班,训练班负责人知道我是北京舞蹈学校科班出身,立马就安排了舞蹈课要我教,在阿龙《纽约灯火说人物》(简体版书名《戏梦纽约》)书中,他提到我在南国时教过他舞蹈,才提醒了我这段渊源。
严格地说我们1970年代在纽约才相识,当年纽约不大的华人艺术圈中,有人跟你用上海话提到南国和那么多1960年代在港台电影界的朋友,就自然而然地会觉得“阿拉是自家人”。1973年在我在纽约成立了“江青舞蹈团”,那时阿龙热衷于中国传统戏剧,是标准“票友”,罗大佑的序中消遣阿龙:“死皮赖脸的还老喜欢假公济私的上台表演。”我印象中只要有社区演出活动,他必定粉墨登场,什么角色他都可以扮演,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当然拿手剧目还是齐天大圣美猴王,这些舞台上扮演的不同角色,就像他日后在舞台下扮演的各式“妙人”一样,十八般武艺样样行。
1970年代中期,大纽约区有很多华人,却一直没有一个为华人服务的艺术社团,但有颇具规模的华人策划会,在中国城内很活跃。负责人之一王培对文化艺术有兴趣,他了解美国政府的文化政策,是鼓励推广多元文化,所以支持成立美华艺术协会,可以直接向政府申请文化补助经费。他询问过我的想法,当时我在纽约亨特大学任教,自己舞团刚刚成立,根本不可能再接受其他的工作;况且我感到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华人社区政治和人事都极复杂,谁也得罪不起还需要在夹缝中做人,同时需要有颗一心一意为人做嫁衣的善心。后来“华策”请到原本就在“华策”文艺部负责的周龙章,希望他独当一面担当此任,我们做朋友的也当然鼓动有人可以接受。1975年,美华艺术协会成立,我看着协会的诞生、成长、壮大,如今四十五年了,这些年中阿龙几乎单枪匹马地替全球的华人艺术家做了无数好事。当然也让他有机会在纽约阅尽了名利场,他始终把自己放在一个边缘人位置,有时候跑龙套,有时候扮演小丑,为协会忍辱负重、不邀功、不声张、台上台下鞍前马后迎来送往,大家对他鞠躬尽瘁为社团和艺术家服务的精神敬佩不已。我们一起回想起来阿龙会慨叹:“没有想到当年这个决定,改变了我整个人生!”
刚开始我们的来往并不像后来那样频繁,他有了协会负责人的身份后,在纽约文艺圈中开始活跃起来,经常与纽约各大文化机构以及各路人马牛鬼蛇神打交道,还要与各种艺术界、政界人士周旋。当时我年轻,旁眼看来,阿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我在雾里观花,根本看不清楚阿龙这个学弟的举止言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话从来不喜欢转弯抹角,看不惯他这样颠三倒四的“古怪”行径,不肖地问他:“你搞什么鬼?”他会大言不惭地自我解嘲:“人在江湖一定要八面玲珑,我就是孙悟空像人精,在纽约要办成事就要能屈能伸,运用各种智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该磕头的时候磕头,人生半真半假,来来回回就是一出戏。”
所谓日久见人心吧,多年之后我自己成熟了,明白这个社会的生存之道,才慢慢地看懂、理解阿龙口中的“勿容易”。其实你看他装疯卖傻,连“我就是人尽可夫”这样的话也肆无忌惮地说出来,其实他心里绝对有一杆秤、脑中有本账,谁是虚情假意、谁是真情实义,他心清肚明绝不含糊。
在我主演的29部影片中,最偏爱《乐》。1969年,港台影界同仁发动了援助李翰祥国联电影公司渡难关义举,由港台四大导演携手分拍由四段故事组成的影片《喜怒哀乐》,李翰祥导演《乐》。我在《乐》中扮演村姑一角,制作上虽属小品性质,但无论在风格和色调上都有其独到之处。剧情主要是围绕着助人为乐的主题展开,是一部富哲理却又充满人情,趣味盎然令人玩味的佳作。
1978年,我基本上借用了原电影故事,为江青舞蹈团在纽约公演创作了第一个舞剧《乐》,也算是聊作对自己从影期间偏爱作品的缅怀。但舞剧着眼点不是在故事情节的叙述上,而是采用了比拟和象征性的手法来表现主题精神。舞剧《乐》比电影晚了八年,自己不好再扮村姑,而扮了新寡(电影中李丽华扮演)。男主角渔翁则邀请了阿龙,他在舞台上表现发挥得极好,而且在排练期间跟其他演员们也相处合作得极为融洽,此剧得到了《纽约时报》的好评,于是我带着这个作品在美国巡演还去香港参加了亚洲艺术节。我看了他的书才知道因为《乐》的成功,给阿龙带来不少其他演出机会,这真的很值得我欣慰。
后来我一直在想,当初找阿龙演这个助人为乐的渔翁角色真找对了,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一直在扮演助人为乐的角色。自1975年协会成立以来,在他手上办过的大大小小演出不计其数,在百老汇四五六画廊办过的展览不计其数,通过美华艺术协会办成美国居留权的艺术家不计其数,用四五六场地由他主持的记者招待会不计其数……
认识傅聪是1960年代初我到香港不久,还没有进演艺圈,朋友林枫、丹妮夫妇跟我住得很近,林枫是上海人,他和傅聪是旧相识。当年傅聪经常在香港演出,离祖国一步之遥但有家归不得。林枫知道我刚离开大陆不久,就约了傅聪一起在他家聊天。傅聪完全是个性情中人,喜怒哀乐都写在外面,那天我们谈得非常投机,友谊一直延续到现在。
傅聪在阿龙纽约的家。
傅聪第一任太太Zamira是世界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的掌上明珠,几年后他们婚姻破裂。对他们的离异,西方音乐界众说纷纭,梅纽因是犹太人,加上傅聪认为以色列在被纳粹屠杀后现在反而变本加厉地屠杀巴勒斯坦人,太不人道,他认为西方世界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一切都是虚伪的双重标准……这些言论流出,当然得罪了把持西方世界音乐王国的犹太人,因此傅聪被冷藏和围堵了多年。我知道他的困境,已经多年没有在纽约演出了,当然我知道他打死他也不会开口的孤傲性格,于是我背着傅聪跟阿龙商量,希望他以美华艺术协会名义邀请傅聪来纽约演出。阿龙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1990年代他为傅聪在林肯中心安排了三次演出,在卡内基音乐厅也举办了一次。对西方音乐自称是门外汉的阿龙,又是租借钢琴又是安排傅聪住到他自己公寓,安排得服帖又周到。阿龙欣赏傅聪的人品、修养和对音乐的赤子之心,而傅聪喜欢他的真。
阿龙虽然跟我很熟,但他很多事不见得会跟我讲,“西洋镜”被戳穿的时候他会解释:“这种乱七八糟的事,知道你是不会感兴趣的。”1990年,他在大张旗鼓地搞同性恋酒吧“盘丝洞”,跟我只字未提,但世界居然可以这么小、这么巧,给他装修酒吧的公司正好是我小舅舅开的。一天跟舅舅闲谈,他说:“怎么会有东方人挂了自己的全身巨幅裸画在盘丝洞酒吧间中,这个人好像我在你家中见过?”问了地址后我找了个下午,约了我舞团的女经理Ive Clerke前去寻幽探秘,阿龙裸画在显眼的位置眯眯笑,但他本人不在,那时因为“助人为乐”他还结了婚,跟我说家有贤妻,我跟Ive恶作剧,给他留了个条:“祝你新婚愉快!”第二天阿龙打电话来:“我要半夜三更才来上班,你要来玩我可以请你喝酒……”我没有过夜生活的习惯,再也没有去过。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我当然不会去打听他的私生活,在西方,舞蹈界男演员同性恋司空见惯,我一直以为我们心照不宣。打我那天寻幽探秘后,阿龙不需要再“伪装”,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我们可以聊同性恋给他带来的痛苦和烦恼。据阿龙说“盘丝洞”酒吧间生意兴隆,每天来不及数钱,在纽约同志圈中无人不晓。阿龙很高兴可以用“盘丝洞”支撑美华艺术协会,省得整天为钱犯愁求爷爷告奶奶。阿龙白天一本正经在苏荷大本营美华艺术协会张罗世界华人的文艺活动,夜晚就摇身一变坐镇“盘丝洞”,当酒保之外有时还会客串当go-go-boy(跳性感艳舞)。我没有看过,也很难想象,不过他是“孙悟空”七十二变,估计章子怡和陈丹青都欣赏过他的仪态万千罢。
后来我知道那幅裸画是陈丹青的杰作,是写生画,花了两三周的时间才得以完成。2013年“盘丝洞”关闭后我问阿龙裸画的去处,他说十年之后,丹青先给他穿三角裤,后来再给他套背心,已经卖掉了,可以用来贴补美华艺术协会的开支。近年来,美国政府在文化经费上因为几次经济萧条,大幅度砍预算,“华策”会早就不再负担美华艺术协会的房租,所以一切就靠阿龙的长袖善舞来解决困难,陈丹青出力最多,但仍然经营得很辛苦。
2008年秋天比雷尔去世后,我在纽约的时间比以前长了,当然主要原因是年迈的母亲在纽约,我们可以相互陪伴;另外,夏天过后瑞典的寒冷我倒不在乎,但仍然不能适应几乎有半年黑夜比白天长的近北极生活;更因为我爱纽约,跟阿龙一样觉得搞艺术的人在纽约才如鱼得水。
那年冬天,我由原来苏荷区搬去了离华尔街一街之隔的公寓中,虽然离美华艺术协会远了一点,但在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内,搭地铁也只有三站路。我依然故我喜欢看戏、看电影、参观博物馆、上馆子,纽约好看、好玩、好吃的太多了,我是纽约客,对这个大苹果熟门熟路,也很习惯一个人做独行侠,阿龙恰恰相反,他一定要有人作伴才肯出去逸乐,所以我们两个单身有时会结伴同行。美华艺术协会主办好的演出和特殊的展览,他会提前通知我,我知道阿龙不会烧饭,他不挑食,跟我一样最喜欢汤,这对我是举手之劳,他下班后就可以逛过来随便吃吃聊聊。他老说:“我怎么命这么好?”其实是我的福气,即使我不在纽约,有好的传统剧目他知道我妈妈喜欢,也会预先留好票请她,还会打电话去提醒,生怕老人家记性差,会忘了而错过一场好戏。
估摸我是他第一本自传体书的最早读者,他心里没有把握,所以初稿完成后打印出来想听听我的意见。带着好奇心我几乎是一口气看完,很多事也都是第一次知道。
阿龙总是自谦才疏学浅,在自信、自尊心极强的同时自卑感也很强,最怕别人“瞧不起”,是个相当敏感又复杂的人。看了他的自传我似乎比较理解他,祖父是上海滩鼎鼎大名“明星花露水”的创办人,自己早年丧母,复杂的家庭背景和他同性恋的心路历程带给他的心结、煎熬和伤痛,都形成了他与众不同的人格特点,他也说自己是个异数、是个怪小孩,但乐在其中,求仁得仁。因为是朋友,我还是开诚布公地向他提出了对这本书的顾虑:“每个人有私生活,如果愿意写出来可以与人分享,但私秘应当只属于自己,而不适合公诸于世。”当然,至于阿龙怎么决定,那都是他个人的选择,最后他选择了毫无保留,我想这是他的天性使然。
他的自传体书2015年出版,由王鼎钧、陈丹青、罗大佑三位为他作序,除了记下来他的人生成长历程和经验,也记录下他在纽约艺文界辉煌的工作成绩。好友陈丹青写道:“你可说是演艺圈内的深度八卦,也可说是精彩纷呈的艺坛传奇!市面上类似的演艺大腕花名簿兼八卦图,实在太多了,我确信,没有一位作者的故事与见识,交游与资格,比得过周龙章,比得过这本书。”
近几年来在我们的交谈中,感到他一直为美华艺术协会的前途焦虑,一方面自己年事已高,有力不从心之感,更难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找接班人谈何容易。所以年复一年他喊退休却退不下来。我了解他完成每个项目的艰难和心酸,以及外人难以想象的委屈求全的滋味。阿龙爱艺术、爱自己所做的事,相信他还会义无反顾地一直爱下去、做下去。阿龙说:“美华艺术协会今年四十五岁了,再做五年等它五十岁时我一定退!”“你会舍得吗?”我笑着问。
新冠肺炎疫情以来,纽约的朋友们有的躲了出去,有的是回不去,基本上都宅在家。阿龙跟我隔三差五通话,他办事能力极强但生活能力极差,纽约疫情加暴动,他仍然住在时代广场附近,治安问题尤其严重,孤家寡人的生活令他苦不堪言,盼我早点由瑞典回纽约。这几天纽约情况刚刚才开始稳定,他就已经开始到美华艺术协会办公室上班了,告诉我说:“我明明知道目前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但坐在办公室总比坐在家里好,几十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否则我能干嘛?……”
江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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